2014年2月10日星期一

家明:悼:最佳凡夫俗子——菲臘西摩荷夫曼

家明:悼:最佳凡夫俗子——菲臘西摩荷夫曼

《冷血字傳》 
馬年這麼不吉利?年初接連幾個影人離世。匈牙利以長鏡頭馳名的導演楊素(Miklos Jancso)、巴西紀錄片導演Eduardo Coutinho,兩位還算老牌,壽滿天年。更惋惜還有因為過量嗑藥致死的菲臘西摩荷夫曼(Philip Seymour Hoffman)。
才46歲,還是三個小孩的父親,大兒子10歲,小女不過5歲。荷夫曼的死令我想起River Phoenix及Heath Ledger,同樣因濫藥早逝,荷沒及他們年輕,說英年不誤。他的事業如日方中,影院不久前才放《飢餓遊戲2:星火燎原》。要知道,像《飢餓》這些blockbuster會看中荷夫曼或當奴修打蘭(Donald Sutherland),全因為他們演得,有條件令電影中看,加強對成年觀眾的號召力。七十多歲的修打蘭固是老戲骨,荷夫曼能與他並駕齊驅,別說年紀差倍,憑平凡的長相其實不容易。但他廿年來平步青雲,由獨立電影晉身blockbuster的綠葉,可見實力多強!

《女人香》
我確實有點物傷其類,荷夫曼只比我大幾年,身形跟我相若。我算看他的電影長大,第一齣便是1992年的《女人香》(Scent of a Woman)。《女人香》荷夫曼演的富二代很討厭,予人印象卻深。影片除了懾力逼人的阿爾柏仙奴(Al Pacino),就數荷最搶戲。事實證明,二十年後《女》的靚仔小生Chris O’Donell銷聲匿迹,蝙蝠俠的羅賓都換上第二代了,反而《女》的「歹角」荷夫曼演出不斷,穩佔「六十後」最佳演員席位。荷夫曼拍《女》時只23歲,剛在紐約大學念完戲劇;出道不久,他已經跟荷李活的傳奇演對手戲,除了《女人香》的柏仙奴,還有1994年Nobody’s Fool的保羅紐曼(Paul Newman),荷說紐曼是他的偶像。
 演鄰家男人最好看
值得留意的是,柏仙奴、紐曼及荷夫曼同來自紐約的「演員工作坊」體系。「工作坊」人才輩出,不同年代注入成荷李活新血,迸發出火花,重新定義演技。一九五○年代有占士甸、馬龍白蘭度,他們演叛逆少年,躁動火爆,充滿力量,演法至今不過時;七八十年代有羅拔迪尼路、阿爾柏仙奴,乘「新荷李活運動」之勢,拍窮街陋巷的販夫走卒或警匪,實感極強,人物更孤獨悲涼。九十年代至今,跟菲臘西摩荷夫曼同代的,鮮有人及他戲路縱橫。作為演員,外形是優勢也是束縛,荷夫曼比起很多青靚白淨小生,「勝在」其貌不揚,不修邊幅,身形肥胖(他經常赤膊演出),不用裝酷亦沒有包袱,活得自在(他上電視清談節目打扮樸素)。荷夫曼演鄰家男人、白領小職員最好看,形象往往離奇,帶點自嘲的冷幽默。九十年代以降他是獨立電影的寵兒,主演及客串過不少電影,不靠俊美外表而殺出「小男人」戲路,參演《職業特攻隊3》及《飢餓遊戲》已是後來的事。1997年的《一舉成名》(Boogie Nights)他只是個小角色Scotty,是小電影的收音師,個性張揚。Scotty買了新車向麥克華堡(Mark Wahlberg)索吻示愛,被他冷冷拒絕;Scotty在車內自責,不停說「我是他媽的蠢材」,叫人看着心酸。像Scotty這種loser,荷夫曼從影以來就演不少。
《大師》
 《大師》盡展可塑性
若荷夫曼是當今演員代表,《一舉成名》導演Paul Thomas Anderson就是這個時代的「作者」。荷夫曼當然非一夫當關,二十年來電影生態為他提供大好機會,拍名導、演名片。他與Anderson是慢慢走來的,兩人幾乎合作無間,到年前口碑大好的《大師》(The Master),可說是兩人事業的階段性總結。荷夫曼的極高可塑性,憑他在《大師》飾演宗教領袖Lancaster Dodd可見一斑;Lancaster比荷真實年紀大,舉手投足確像老者。除了Anderson,荷夫曼還伙拍過《大保齡離奇綁架》(The Big Lebowski)的高安兄弟,25th Hour的Spike Lee。《25th》是2001年「九一一」後首部談及事件的影片,自有言志的成分:荷夫曼的中學教師角色Jacob,來到在華爾街經紀好友的豪宅,剛好坐落在世貿中心遺址旁邊。Jacob頭帶紐約洋基隊的鴨舌帽,看着遺址入神,不禁長嗟短嘆。Lee並不濫情,故事說這個表面上道貌岸然的老師,當時瞞着女友,跟校內一個成熟、身材豐滿的女學生眉目傳情。
 可勝任領袖或智者角色
除此以外,荷夫曼還拍過薛尼盧密的遺作《賊兄弟連環劫》(Before the Devil Knows You’re Dead),佐治古尼的《選戰風雲》(The Ides of March)。像《大師》一樣,他犀利的目光、響亮的聲線,斬釘截鐵的語氣,令他可以勝任任何領袖或智者角色。可還記得1999年的《心計》(The Talented Mr. Ripley)?當時的麥迪文、Gwyneth Paltrow、Jude Law及Cate Blanchett個個芳華正茂。角色皆社會名流,偏偏只有荷夫曼演的世家子弟Freddie,一眼看穿Tom Ripley(麥迪文)的貪婪與詭計;只可惜Freddie過於招搖,聰明反被聰明誤,最後成了Ripley向上爬的犧牲者。1998年的《妙手情真》(Patch Adams),荷夫曼是個醫學院精英,不滿同班的羅賓威廉斯玩世不恭,後從羅身上體現,對人比對知識重要(今回看《妙》,發現橋段跟《作死不離三兄弟》接近)。電視劇《白宮群英》(The West Wing)著名編劇Aaron Sorkin寫的電影劇本,向來以考據精密、對白連珠炮發、人物聰明絕頂見稱,荷夫曼至少演過兩部,分別是2007年的《韋氏風雲》(Charlie Wilson’s War)及2011年的《魔球》(Moneyball)。兩片娛樂性豐富,荷形象百變,前者一頭油亮黑髮,是脾氣火爆的CIA特務;後者把頭完全剃光,從容淡定,永遠的交叉手臂,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棒球領隊。戲分較少,然而甫出場便帶動畢彼特的節奏,變成畫面亮點。
《你快樂嗎?》
 凡人代表與孤獨聯想
不過荷夫曼還是演小人物較受注目,奧斯卡應該頒個「最佳凡夫俗子」給他。1998年《你快樂嗎?》(Happiness)的白領宅男,心儀鄰屋的蛇蠍美人(Lara Flynn Boyle),電話性騷擾不知名女性,躲在侷促的房間自慰。2002年的Love Liza,網絡設計師老婆自殺了,他染上了吸電油癮,要千方百計隱瞞。2003年加拿大片Owning Mahowny真人真事改編,荷夫曼是銀行分行副經理,他虧空公款豪賭,十八個月竟挪用一千萬加幣。這些片中的荷夫曼,有時穿起廉價西裝,有時衣著隨便,無論如何都是形單隻影。不約而同,電影很常拍他一個人在途上,垂頭走路、四野無人。「孤獨」似乎也是菲臘西摩荷夫曼的關鍵詞,怪癖、上癮不被外人道。荷在電視受訪說過:「人皆是謎」(everybody is an enigma)。單看《你快樂嗎?》的白領、Love Liza的程式員、Owning Mahowny的銀行經理表面,誰會想到他們的執迷、不可告人的身分?敢說荷夫曼以凡夫俗子的外表,比任何一代偶像帥哥更能為觀眾代言。生活本來瑣碎,生死離合從沒blockbuster般亮麗,我們都是荷夫曼演譯的平凡人、各有欲望與執迷。
《黃昏四重奏》
 得獎未必是最佳演出
荷夫曼年前導演的處女作(不幸亦是遺作)Jack Goes Boating也拍小人物故事。內向的轎車司機Jack認識了女朋友,不再故步自封,開始接受新事物,簡單如學會游泳及煮食,已大快人心。荷夫曼十多年來一直劇場、電影雙線發展,他當電影導演前已有豐富劇場執導經驗。難怪《Jack》是典型的actor’s director作品,casting及演出非常準繩,中段悲喜交集的飯局尤其犀利。按IMDB所載,荷夫曼演過六十多部片子,最好的是哪部?今天很多人說是2005年獲奧斯卡的《冷血自傳》(Capote),但1999年他便在《生命雄風》(Flawless)演過類似的陰柔人物,戲內對手是上一代actors studio代表羅拔迪尼路。荷曾在2000年出席Inside the Actor’s Studio節目,說他為了《生命雄風》跨性別角色Rusty下過不少苦功。影片最難在於Rusty是表演藝人,在台上意氣風發,跟現實判若兩人,所以荷是「扮演一個扮演別人的人物」(creating a person who was creating a person),難度不比《冷血》低。去年公映的《黃昏四重奏》(A Late Quartet),他演小提琴家很有說服力。影片滿好看的,四個音樂家在人生關口,面對健康、婚姻及工作的問題,議題沉重,調子卻溫和。《黃昏》cast了荷夫曼,已成功一半。
《腦作大業》 
 《腦作大業》追憶意味
我最喜歡的荷夫曼電影,倒是2008年由名編劇Charlie Kaufman自編自導的《腦作大業》(Synecdoche, New York)。荷演劇場導演Caden,完全夫子自道。影片的中年危機、創作的桎梏,混入超現實點子,意象凌厲(有點像《八部半》),故事中的戲劇虛實辯證非常有趣。Caden片中與女兒的關係無疾而終,教他苦苦思念,恰好像荷夫曼本人今天跟兒女不辭而別;《腦作》的他由年輕演到老,想不到他衰老蹣跚的樣子,只能在電影看到。《腦作》的編導演俱佳,堪稱美國當代一部劃時代的重要電影。當年拍攝沒想到,戲如人生,人生如戲,《腦作大業》幾年後隨着荷夫曼身故,竟然別具追憶、參考意味。
這幾天一下子重看、補看了很多荷夫曼影片。他的藝術世界頗灰,悲劇比喜劇濃厚(他打趣說兒女40歲前都不會看他的電影)。很同情荷夫曼,特別替他的親人、工作伙伴難過。美國影壇,從此少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演員。
《生命雄風》 
文 × 家明

練乙錚:「方言」論.「膠」和「撚」.粵語v「香港話」

《信報》練乙錚 氣短集
「方言」論.「膠」和「撚」.粵語v「香港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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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國教事件」、「林老師事件」之後,普及教育界因「方言論」再次出事,已成為京港矛盾火藥桶。此無疑是一些人士過分積極在此界別推銷「大一統」思想的結果。奇怪的是,統治者愈想在此界別進行其意識形態改造工程,學生、年輕人的反感便愈烈,已成為最反政府的人口組。長此以往,可以斷言,中共統治的帝國周邊上的分離主義,將在香港普及教育界開出最新一道裂口,而主導此共業的,客觀而言,就是那些本地急統派,即所謂的「融合論」者。有關「方言論」的爭議方興未艾,筆者於本文綜合一些資料並提出一些觀點給大家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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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南話在台灣是「方言」嗎?
語言有其自然與科學一面,也有其社會與政治一面。我們從「閩南話」、「北方官話」等方言在台灣的地位與名稱變化,可以看出這兩個方面的互動。這未嘗不對港人有指導意義。

世界上迄今存活的語言有五千到七千種之多,分成幾百個「語系」,按使用其中語言的人數計,最大的是「印歐語系」,其次便是「漢藏語系」,分別佔世界人口的46%和21%;其餘三個較大語系,依次是「尼日—剛果語系」、「亞非語系」和「南島語系」,各佔世界人口7至5%左右(台灣原住民屬於所謂的「南島人」,其語言屬「南島語系」,筆者在2012年《環台騎乘記》系列文章中介紹過)。「語系」之下,還有幾個層次,分別是「語族」、「語支」,然後才是個別的「語言」;「語言」之下,還可分成「方言」、「次方言」……。

從語言學的角度,可按「書同文」的原則,把漢藏語系中的漢語族看成一個只含單一語言而當中包括若干種方言的語族;其中的方言,主要是官話、閩語、粵語、客語、湘語、吳語、贛語這七種。不過,如果按「能否互相通話」為原則,則語言學家也可視上述「方言」為七種不同的語言;有些學者甚至因為閩語的幾個分支不能互相溝通,而視閩南語和其他四大閩語分支為不同的語言。

即存在這兩種不同的分類法,政治便置身其中:若按西方純語言學的一般傳統,用後者;在大陸,「大一統」原則主導了語言的官方分類,用前者。由於語言與方言之間沒有完全客觀的分野,所以在學術研究甚或在一些政策討論裏,視粵語為方言,未嘗不可,政治之外並非沒有語言學的理由。不過,如果像特區教育官僚那樣,授意或容許他人在一些視像教材裏把粵語打成邪魔,再把北方官話(普通話)裝扮成正義仙俠擊敗粵語邪魔、成功打救純潔的小朋友,那就是古今中外少有的赤裸裸的語言沙文主義,真正匪夷所思了,引起民憤,實屬必然,而當時的幾位主事官員,亦難逃避責任【註1】!
在今天的台灣,語言學者一般視不同的漢語方言為獨立的語言,那也是有其政治文化背景的。台灣民主化之後,說閩南語、大陸北方官話(「國語」)、客語、南島語的四大族群地位平等的觀點已經確立,因此這四個不同族群的「第一語」有平等的語言地位,亦是必然;如此,「方言」的說法自是愈來愈沒有市場。比照台灣,港人若對粵語的「方言論」耿耿於懷的話,惟有追求民主,否則「唔恨得咁多」,只能眼巴巴看着北方官話(「普通話」)全面逐步排擠自己的母語。此是教訓一。

閩南話變「台語」
我們察看語言名稱的變化,也能從中領略出政治的影響力。四百多年前,閩南人(鄭成功那輩)到了台灣,是第一批漢人對台殖民。由於南明和清政府的打壓殺戮,台灣原住民成為少數民族,閩南話取代各種南島語,成為台灣主要語言。日治時代,日本殖民政府稱台灣的閩南話為「台灣語」;1945年國民黨恢復對台統治之後,起初也在官方場合沿用「台語」的稱謂。台灣閩南語研究先驅吳守禮先生認為這個叫法正確:「台灣話由閩南過台灣之時雖然起初與閩南方言維持等質性,但在這四百年來一再、再三的受過外來政權的統治,難免吸取外來語,再加上自身的孳乳代謝,在環境中產生新詞等,確實和中土的閩南方言之間呈現分裂現象。怎麼不能稱「台灣話」【註2】?

不過,吳先生也同時抱怨說:「『台灣話』這個名稱不知道犯了什麼忌諱,在有些場合一定要改稱『閩南話』。」 是什麼忌諱,大家當然很清楚,那就是當時的國民黨眼見台灣本土意識日益抬頭,要以「國語」壓抑大多數人講的「台灣話」,辦法之一就是強行把已經變異的「台灣話」叫法改為原來的「閩南話」叫法,以保持「國語」與一介「方言」之間的主從關係。國民黨搞的這種語言壓迫延續了至少三十年,於李登輝治下台灣解嚴之後才逐步減弱,「台灣話」或「台語」的稱謂,於是又再流行。不僅如此,研習這個話的人士(綠營為主),近年還致力發展、普及其書面語,稱為「台語文」或「台文」【註3】。

至於「閩南話」這個詞本身,近年在台灣已經日漸變得政治不正確;這除了上述的歷史原因之外,還因為有學者指出,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及清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都解說,「閩」字從「蟲」,是蛇種、野蠻民族的意思,暗含北方或中原漢人對大陸閩南地區人種的歧視。

從大陸移植到台灣的語言,其原來的面貌和名稱,最後都不能保有而必定本土化;便是最大群體使用的語言,若干年之後,一樣會變到「阿媽都唔認得」。此是教訓二。
「國語」變「台灣華語」

與此同時,國民黨從大陸帶到台灣的北京話或北方官話(國民黨稱「國語」)也逐漸生變。首先,當年跟着國民黨去台灣的那九十萬人當中,五十多萬是兵員,來自全國各省,教育水平參差,九成以上說的話根本不能算是標準北京話(蔣介石自己說吳語)。經過幾十年在台灣的「標準化」,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說的「國語」,依然不濟,和大陸上的北方官話或台灣官方規範的「國語」有愈來愈大的差異,台灣的語言學家於是開始稱之為「台灣華語」(「華語」泛指北方官話傳到海外與當地語言、其他中國方言混雜之後的變種)。

其次,原來的到台灣的九十多萬兵員和政府民職人員等,以男性為主,是女性的兩倍以上,因此大量來台的大陸男性不得不與當地閩南人、客家人、原住民通婚,其第二代、第三代說的母語,必然大量夾雜「非國語」元素(主要是閩南話,還有客語、南島語、荷蘭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英語、港式粵語、日語及日語中的各種外來語),結果衍生出成一種更複雜的帶有濃厚台灣閩南話口音的「台灣國語」【註4】。
少數人的外來語言,如果是只靠政權力量取得「官方」、「正統」地位而強行推廣,壓抑其他語言,到頭來卻一樣地方化,猛虎不敵地頭蟲。此是教訓三。

粵語在香港大變
香港開埠,粵語中的廣府話傳到香港,故事就和閩南話傳到台灣差不多,先是取代了本地客家話,成為香港最大族群的語言。其後香港經受百多年英人統治、又經歷了六十年與大陸共產中國的河水井水關係,香港粵語因此也逐漸和原來大陸粵語中的廣府話離異;大陸廣府話自身亦因為受北方政治影響,普通話元素大量滲入令自身變異,進一步擴大了與香港粵語的差距。

一般香港人尤其是年輕人、網民,所使用的粵語,無論在發音、詞彙、書面語乃至書法方面,都別具一格。中文大學研究香港粵語的語言學者張洪年教授在他的《香港粵語語法的研究(增訂版)》第八章特別分析了「小句」的廣泛應用;惟此書2007年出版,六七年來香港粵語因為微博、短訊在手機上興起,「小句」有了更多變化。此外,由於網上討論政治特別多,不少語義複雜之極的「高登詞彙」,正通過傳統媒體不斷進入一般人的閱聽範圍。這些詞彙,如果一般人不是貼近香港的社會政治矛盾發展,根本無法明瞭。下面舉一些例子。

「和理非非」大家聽過了、懂得了,但那已經是泛民之間出現溫和與激進之分之時的產物。年來本土思潮興起,又出現一些更「潮」的字眼,而且都是「粵語粗口偏讀斯文化」的傑作,例如「膠」、「撚」,指的都是「人」,都帶貶義,但有時可用作自嘲。下面對此二詞略作解釋。

「膠」和「撚」
「膠」:愚昧頑固之意。《香港網絡大典》「硬膠」條指「膠」字的這個意思源於《墨子》卷十一〈小取篇〉中的「內膠而不解」句(參見http://zh.wikisource.org/wiki/墨子/小取)。本土派否定中華意識,把帶該種意識的人稱為「大中華膠」,特別指那些穿愛國外衣找着數的人;至於那些誠心誠意(在本土派眼中即是執迷不悟)熱愛中華文化的人,則饗以「真心膠」的加碼稱謂:「大中華真心膠」(按此定義,有朋友戲稱筆者為「半個大中華真心膠」;是耶?非耶?)。

「撚」:這是一個很複雜的訓讀。首先,把北京官話(普通話)「人」字偏讀成粵語的「撚」,成為粵語粗口中那個也指「人」的同音字;然後,借「撚」字的寫法成為書面語。此意思的「撚」字,「古」已有之,但不與京話「人」字直接相關。不過,最近重新出現之時,主要是本土派用於自嘲:「我地啲本土撚」,此即與京話的「人」字直接相關了。再晚近一點,因此地有基督教牧高調親政府反「佔中」,網絡上乃出現帶攻擊性的「耶撚」一詞,風行一時無兩,越出網絡而進入日常口語範圍,指的是只講靈修不理政事而結果站到統治階級立場反民主的那些基督徒(筆者的理解不一定完全正確,對字源有興趣的讀者可到十分詳盡的《香港網絡大典》「耶撚」條細看 http://evchk.wikia.com/wiki/耶撚)。

粵語 v「香港話」
有理由相信,香港粵語,正像台語之於閩南語一樣,走上與大陸粵語官話(廣府話)分家之路,成為相關而獨立的「香港話」。本土派要捍衞的,最終不會是源於大陸屬於大陸的廣府話,而是移植到香港之後有其本身生命力與發展邏輯的另一種語文。這種語文,從純粹語言學的觀點看,不一定是一種獨立的語文,但政治因素影響,愈來愈多人那樣認為的話,就約定俗成,語言學家也管不了,甚至只能「拿香跟拜」。
這種筆者姑且稱之為「香港話」而未正式存在的語言,不僅在口語方面的發展已經大幅偏離標準粵語(粵語官話),其獨特的書面語也呼之欲出。後者不是指近來大家較多讀到的寫得很雅很正統的粵文,而是早已在本地民間存在,包含着大量英語字母、單詞、洋涇濱英語、日語漢字、和製漢字等外來語的「我手寫我口」的港式雜錦粵文。不少人會說,那麼不得體的東西,怎麼可以成為香港人的正式書面語?回應這個質疑,有兩點觀察。

其一是,台語的正式書面語不斷發展,其中帶有不少外來語,也有一些是源自閩南話而無漢字代表的詞語,都用拉丁字母編的或特製的音符標出。台文在這方面有優勢,因為四百多年來,有荷蘭、日本的語言學家替這個語言發明注音方法,現代台灣的一些語言學者繼續發展,寫法是漢字加少量拼音,已經漸漸規範。大家可以看看樣板【註5】。
其二是不少現代語言都包含着大量外來語,寫出來有的比較隱晦,有的完全明顯。
隱晦的例子是英語。英語有兩套幾乎平行的詞彙,一套來自古英語(Old English,本身包含一兩千年前的拉丁影響),一套是近數百年才大量滲進英語的拉丁字;兩套詞彙常可一一對應。舉例:write來自古英語,compose則是拉丁的;cat來自古英語,feline則是拉丁的;mind來自古英語,intellect則是拉丁的。兩套詞彙都用同一套字母串寫,外國人學英語常常不知道有此分別。

明顯包含大量外來語的最好例子就是日語。日語一兩千年之前開始吸收漢字及其他漢語元素;十九世紀之後吸收其他外來語;二次大戰之後大量吸收美、英語。吸收進來之後,漢字絕大部分保留原來寫法,其他的外來語則用「片假名」符號拼寫出。日文這方面,與上述「那麼不得體」 的香港語的民間書面版完全同構;不同之處不過是日文的外來語寫法大部分是經過規範化的,包含了日本語言學家和政府的努力。然而,這也許不過反映香港的語言學家有很多工作要做而已。
用標準廣府話寫作,的確值得鼓勵,但那很可能還不是那尚未正式出現的「香港話」書面語的主流格式。因為那種寫法,仍然是北望的、不前衞的;從本土主義的角度看,或者只可以說是一種方向尚未調校得對的叛逆嘗試。

《氣短集》之二十七
《信報》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