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3日星期五

陳雲:﹕寫一行字,吟一句詩

世紀‧文字江湖

文章日期:2011年5月9日

【明報專訊】年前脫離政府,回到大學,教實務寫作和文學創作,前者是通告、聲明之類,後者是散文、小說之類。有人問我,有分別呢,還是沒有分別?

都沒有的,好的應用文與好的詩詞,都要講究用字和韻律,都會透露個性。形式上沒有分別,分別只在於用意。現今很多學校以為文學是另類或異類,或是再高一級的語文形式,於是只須訓練學生的基本語文或應用寫作。於是香港學子的語文和文學,一併丟失了。

我甚至可以說,寫一則百科辭典的條目、草擬一段人人在行走之中快速讀懂而留下良好印象的物業管理處的大堂告示,比寫一首短詩或小說的第一段還要難。物業管理處的告示不必說了,我就從沒讀過一段中文《維基百科》或內地版的辭典的條目,其行文是樸實可喜的。清人阮元《文言說》:「寡其詞,協其音,以文其言。」不論文言白話、詩賦還是條陳,都是同一道理:將無用的虛詞泛語削去,音韻協和起來,再修飾文句,即是先做草稿、再削稿、復朗讀,後增潤,經歷四個階段,好像人生修煉的幾個階段,直至「從心所欲、不逾矩」。例如玄奘翻譯的《心經》「無苦集滅道」一句,便節省了集、滅、道之前的三個「無」字,比舊譯簡潔;但結尾的「無有恐怖」,又增了個「有」字,襯托聲韻。學古文《蘭亭集序》,要用粵語來朗讀,體驗王羲之當時的音韻節奏,要觀摩書聖的法帖,看看書法的行氣轉折與文句的文氣轉折是否相合,還是另有玄義。讀蘇東坡的《赤壁賦》,要連他的日用書信和法帖一起讀。蘇東坡的公務文牘和友情通信,都有心意寄託的。

以前的文人書法亮麗,文章典雅,議論對答如流,便可以出仕。做官寫公文,咬文嚼字,閒來與人唱酬通信,自是尋章摘句。做官做得膩了,便告老歸田,專心讀書,興來便寫文章自娛,行吟松下。在紙筆寫字和對客吟唱的年代,文學如生活的細節一樣,清風明月,自然而然,不是那麼可以純粹提煉出來觀賞的事。一旦可以提純,便要排斥雜質或將正常的成分當作雜質,便不自在。數學可以純,一切數學都是純數學;文學卻不能純,「純文學」是令人渾身發抖的名詞。

用毛筆醮墨汁的時候,吸多少墨汁,便琢磨寫幾多字,字體的鉤捺,可以透現多少思緒。吟唱的聲音,平仄的安頓,可以發露幾多心。當文字在今日變成電腦字體或印刷體的時候,見不到筆墨,聽不見聲韻,文學顯得純粹起來。若寫的是殘體字(中共簡體字),字形與物象脫落了;若說的是普通話,語音與意義離散了,文學更是殘缺。

文學純化起來,便是殘缺起來,於是近代的文學研究,廢棄了作者論,不理時代,不理作者的生平、行誼與玩藝。純是看意象和象徵、詞彙文句,或者套一些符號學、後XX主義的東西進去。暫時隱沒作者,或不將作品當作是作者的心而當作是作者的夢魘,不看作品想說什麼而要看作者想不說什麼、什麼是作者說不出又被逼去說,於是說出夢囈來的。這種現代的解讀法,古代也是有的,只是古代的人不會偏重,更不會偏廢,不會一味懷疑作者或否定作者,而令文學失去主體,沒了聲音。

文學創作或實務寫作也是,是有主體還是無主體,是文以載道、是文學可以改變人心改革社會還是文學只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心事交流或病態分享,都不要偏重,不要偏廢,不要假設這麼多,好好的寫一行字,吟一句詩,寫好之後,讀出聲音來。文字是後起的記錄符號,即使是最流麗的書法,都可以忘卻的,聲音卻如天籟,不可忘卻。

[文/陳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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