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我份工，多多少少有些鎮壓性質
明明白白地穿上一件諷刺政府危害市民安全的衣服、清晰自覺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這位仁兄當然不是機器內一粒普通的螺絲釘。黃華興是政府前線僱員總會小販事務隊員工分會主席，有多次與政府的不公政策對抗的經驗。他出身基層，在進入小販管理隊工作前是紗廠工人，年輕時正是香港充滿理想的火紅年代，閒時讀的是當年無數文藝青年視如甘飴的《中國學生周報》、《七十年代》雙周刊，他相信勞動有尊嚴，小販的自主勞動也理所當然有其尊嚴。他的工作實際上常要協助小販管理主任或助理主任捉違規小販，不過，黃華興也很能合理化自己這份「有些鎮壓性質」的工作，他認為，總不能完全沒規管，而且的確是每天都有很多市民、區議員投訴小販，根本的問題是，規管要到什麼地步？我們要的社會到底是什麼社會？為什麼我們的社會不再敬重小販自主勞動的尊嚴？這個都市到底是要有個性的自主社區生活，還是要無頭無臉的樣板國際大都會？
小 販 之 子 管 小 販
對於政府在各地各區建設近乎一模一樣的商場，在香港土生土長的黃華興嗤之以鼻，認為政府是在殲滅香港本土文化。在八十年代以前，當香港政府仍未患上嚴重的國際大都會潔癖症候群、未把小販等同於髒亂/破壞社會秩序的壞分子以前，小販一直是香港民眾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香港社區文化的標誌。如馬國明所言，小販開墾香港民眾的「感知空間」，是本土文化的生母。出生於五十年代、成長於六七十年代，黃華興自己的早年記憶裏充滿了對小販的記憶，更有趣的是，今天負責協助管理、掃蕩小販的他，原來是生於小販之家。「我老竇都係小販，幫人磨剪刀的，我細個都有跟住老竇去，在油麻地、尖沙嘴、仲有好多工廠區裏面周圍去幫人磨剪刀，一聲聲叫『磨較剪呀』，屋裏面周圍都有小販，那時大家都用火水爐煮食，仲有小販在屋上樓賣火水，唱『火水呀』，好有節奏，好似唱歌，好好聽，仲有賣飛機欖的小販呀，成日表演擲上幾層樓的絕技，好好睇，係市民的免費娛樂。仲有以前工廠區一到食飯時間就有好多小販，炒粉炒麵、粥呀、魚蛋、格仔餅呀，乜都有，呢先係香港本土文化，唔係要焗到個個人都食麥當勞先叫現代化叫文明進步。」
做過工廠工人的黃華興很明白，在經濟未起飛、市民大多仍是樸實的勞工階層、仍未被「中產想像」昏頭腦之前，小販是香港基層民眾生活的重要經濟支柱。「就係因為小販以便宜的價錢售賣廉價食物、衣物、日用品，那時的香港工人先可以接受到低工資，如果唔係小販，香港的工業當年點可能靠廉價勞工而發展？香港點可以經濟起飛？」
想 當 年 人 情 味
黃華興1980年加入小販管理隊，一做30年，明年要退休了，他親身見證香港政府和社會對小販的態度改變。「以前好鬆手，亦可以話係有人情味好多，明知大家生活艱難，除非有小販真係好離譜，或者有市民投訴，如果唔係都唔會話成日去拉。以前部門甚至會在過年、中秋同其他節慶日子，專門安排差不多全部人手放假，即係唔駛管理唔會拉人，過年過節，大家都有好日子過，依家冇呢支歌仔唱囉。」
黃華興回想起來，小販管理更嚴厲地打擊小販，是在九十年代中期開始。黃華興心水很清，他認為政府對小販的污名化和雷厲掃蕩是高地價政策和地產霸權的結果。我們分析當時的社會狀，便不難明白政府為何在九十年代中期開始嚴打小販。當時香港社會的經濟轉型基本完成了一個階段，大部分工廠都已搬到內地了，小販為基層勞工提供低廉生活成本、間接協助製造業提供廉價勞動力的功能就不再重要了。同時，香港要轉型為以服務業和金融業為主打的知識型經濟，與此配合的是國際大都會的美夢正酣，香港的高地價政策進行得如火如荼，香港樓價瘋狂上升，不受制於高地價政策的小販就自然成為政府和地產商的眼中釘，因供貴樓而成為房奴的市民亦不會歡迎小販。
「以前小販可以不受高地價控制，靠努力累積資本，或可以後做一些小本生意，改善全家人生活，社會普遍尊敬佢靠雙手靠勞力掙錢養家，現在就難啦，做生意一定要入商場交貴租，累積不了資本，勞工階級要向上流動就更難了。以前都冇咁多市民投訴，以前基層社區多，大家互相認識互相體諒，而且對什麼叫污糟、騷擾的睇法都和現在不一樣。現在社會鼓吹的是中環價值，個個都要做中產，所有屋苑都要有超級市場、大型商場才符合這些價值，區內有小販就好似令成個區都cheap，地價樓價都升不高，買樓的人都驚。」
入 職 灌 輸
黃華興說，為了讓執法人員對自己的掃蕩小販工作深信不疑，現在政府在小販管理主任或助理主任的入職培訓中，向他們灌輸小販是破壞香港經濟發展的壞分子的觀念，告訴他們，小販不用交舖租，卻跟在商場內有交舖租的正當商戶搶生意，小販又很多是不交稅的，卻要和交稅的商戶競爭，這是多麼的不公平，如是云云，於是，也的確有不少抓小販的管理隊員，深深相信自己在掃蕩小販的同時，也在為香港經濟正軌發展貢獻，一般的隊員完全不會質疑這種論述背後的商業目的，要把一切經濟活動納入政府和地產商的操控中的邏輯。
不過，讓很多市民納悶的是，即使小販隊成員真有這種為建設資本主義社會繁榮貢獻的決心，但畢竟惻隱之心該是人皆有之，在面對一些老弱殘病的小販，他們為何仍會忍心地強硬執法？
存 在 價 值
黃華興也同情地說，前線人員的工作壓力是很大的，小販管理隊也受政府內的管理文化影響，近年部門推行所謂目標為本的人力資源績效管理，定期對隊員進行分項的能力和表現評估，隊員自然要努力爭取工作表現，而良好工作質素的具體呈現就是抓到了多少小販。而且，政府近年裁減包括小販隊在內的公務員，又曾削減小販管理隊員的薪津，甚至考慮把之外判，重組架構，雖然當中有些舉動被黃華興所屬的工會反對而暫時進行不了，但是作為小販管理隊，要清楚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最主要的方法就是顯示自己抓到多少小販了。至於小販是否老弱傷殘，在重重壓力之下，並不一定是前線人員的首要考慮。黃華興說，他認識有隊員因承受不了工作壓力而患上嚴重精神病。這種精簡人員、外判、對員工進行精細的表現評估等，都是在全球化時代流行起來的所謂現代先進管理方式，我們的政府早就努力推行了。不同的工會都多次批評，但是政府就是充耳不聞。在小販管理問題上，可以看到這種管理思維是如何地與大都會想像、地產霸權合流，蠶食本土文化、自主勞動及生活的空間，窒礙階級流動。
多年來，不知有多少學者或如黃華興一樣的人說過不知多少遍了，真正的地道文化在街頭巷尾。到底要如何才可以讓政府高官明白，成為國際大都會並不等於建設了可讓市民引以為傲的進步和公義社會，且看我們今天的貧富懸殊多麼讓人羞愧，我們要的是可以尊重勞動尊嚴的社會，包括是要尊重小販在遊走於地產商霸權之外時所實踐的自主勞動和生活空間。
攝記替黃華興拍照時，黃華興有些腆，兩隻手不自覺地拉了幾下自己的衣服，我再看他身上T恤的字句，想起馬克吐溫另一諷刺政府的名句﹕「假設你是個蠢才。又假設你是一個國會成員。不過我重複意思了。」馬克吐溫以幽默聞名，他意思再明顯不過：美國國會議員都是蠢才。而在香港的情如何，也不是再明顯不過了嗎？攝記拍完照，我和黃華興再說了一會他T恤上那句關於政府的睿智評語，大家相視而笑。
什麼人問？安娜
關注勞工問題，曾在關注基層勞工組織任職多年。
什麼人答？黃華興
出身小販世家，任職食環署小販管理隊30年，現為工會成員，近日以員工代表身分多次接受訪問。
文 安娜
圖 朱永倫
編輯 陳立衡
2 則留言:
滅絕小販,市民就要乖乖就範幫襯啲大商號啦!
小販幾乎是小市民打劫, 乞食前最後一步。 稍有些技術的人都不會當小販, 好了, 趕絕了, 小市民又給養得馴了, 不敢打劫, 只好去乞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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