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答，首先你得想想你想學到甚麼境界（我有點驚訝，幾個都答我可以是終生興趣，想學至有技擊水平）。我又說：那你找該門的師傅或師兄來試試，看看學十年功力如何云云，若然跟了十年都不能輕易將你控住，那也不用多花時間了。（這些題目談過多次了，不謷）
想著想著，突然明白了，《莊子》固然是超級精英主義，太極拳／經方何嘗不又是超級精英主義呢？當初師兄跟我說：「這拳蠢人是學不會的，聰明人才學得懂。」其實內裡的要說意義是一樣的。
我常引用師兄之言，說自己學不會都賴著不走，是要證實自己誠非蠢輩。我想，這種精英主義，是千中尋一，但卻並非千中只有一個武術/醫學奇才，而是看你靭性、決心。人的軟件其實比硬件更難改，人體是活的，你去拉筋，三幾個月就拉鬆了，但軟件一改是改program改OS，根本是改命運。靭是很難的，但要徹底改變自己，沒有靭不可。
習拳的過程，起初是形以下是身體的協調──原來我這裡的身體是由這塊跟那塊骨組成，中間有一個幾多度的有限角bearing、原來這樣加這樣，抱上來的敵人是會飛脫開去的；其實更多的形以上，心態的調節，最大的改變自己是不怕拳，不，非但不怕，而是有人攻來，你要一鬆如故，趟開胸懷放給他打。於是習醫者每天內視自己，訓練身體感，有病攻來不其然有點興奮感；習武者也是每天調節自己的鬆緊，訓練整體的協調，有掌攻來放開胸膛讓他按下。先不要說學不學得成，但三幾年下，整個人的software都更新了。這種超級英精主義，是相信人的內在比外在重要，而且是可以改變更生的。
習拳者，到後來一般都是自己放棄的，因此師們常講「法財侶地」（近日讀陳雲《童年往事》，也談到此句），法是方法，找一個地方能教予你方法，是一般尋師者最大難關；財是生活有餘閒才會習拳，起碼不用到處張羅；侶是拳侶，拳一個人是習不成的；地是大家練習的地方。
因為心態各不同，大概有八九成的習拳者只是去玩玩，並沒有尋道心態。所謂尋道，就是想學習利用某些宇宙法則，例如地心吸力、螺旋力、放鬆比緊快等等，用於武學上。餘下的一成左右，勤練勤想的其實不多，我自然也是其一。但內家拳好難，勤練都未必成，不勤練要成功就幾乎要看天份了。
習拳多年，看著大家出出入入，早就慣了。好多人記好拳套就覺得夠了，以後的不好玩了，但其實一般習個五六年，才是學習的開始（這有點像鋼琴高手說：八級琴才是開始，不是結束，怎麼香港學生習到八級就不玩了？）早陣子與師兄們談起，才知道某某人去了習別家的太極拳，某某人又返了大陸學非太極拳，似乎都有所成。那麼起碼證實了，社會上還有神奇武學的承傳。
與我同期開拳的，也所餘無幾。早陣子聚舊，與一位現習別家內家拳的推推手（姑諱其門派），大家手法各異，心法也不同，只是利用「整體」的概念有相同之處。說來好笑，當天推手的地方，是一個雜物房，約有十來呎空間，我們把門關上，儘量放輕，又不讓外面的人知道，確實有點像偷情。
習了別家幾年，他相信推手是要有真攻勢，猛烈的，因為這樣比較貼近現實，這在手法上都體現出來。他的力較以往猛、快，有兩三下把我手撥開，就身體下沉盤出，雙手馬上把我往後彈出。推得二三十分鐘，他突然問我：哦，你是不打人的？
對，我的練習是不打人的。
那練甚麼？
這又令我醒覺，太極拳（以本門為例──其實同門中也有不同的教法），真是一種超級精英主義啊，要男人完全改變想法，不去打人，多難。不打人，是因為有更高的東西要追求要訓練，拳講「沾粘連隨」，打人就完全沒有沾粘了；拳講「化拿打發」，化了來勢，同時做到拿（擒拿、控制對方），才有權說打及發。推手是練習，要練的是高階的化拿，沒練到就不打，或曰，拿到對方根本不用打，勝負早分了。這種要求，在高速的動作上，根本練習不到，在打人的動作上，（打方）根本練習不到，那何必快，何必打？
以上的想法，其實是變態的，要追求的境界自然也很高，很難達到。大概每個人學習到不同的階段、年份，就想打人，你的功力也就停留在此。但達到者就是一碰你，你就會彈開；你一掌打在他身上，他縱使把雙手蹺到背後，懸空跌宕，甚或彈飛的卻是你，而且他要你跌左你就不會跌右。
有人會問，那不是要花十年以上嗎？是的，大部份業餘者都要花個十年或以上，所以詠春可以流行，習三個月就有攻守，三年就可以與別家比試，而且每個人都相差不遠。但高級的內家拳並非如此，它訓練的是人上人，是將軍，是千中萬中尋一的，所以這是超級精英主義。
對了，內家拳也有分高級低級的，這是我的看法。越細緻的越難練，自然越高級，有些剛猛的內家拳是沒有「控」，就要打的。
這令我想到，近日重讀《逝去的武林》，提到相傳形意拳是岳飛這大將軍所創的。（原來金庸《射鵰》《倚天》的《武穆遺書》內寫到當中有一半記載武功，就是形意拳，這真是個好題材，為何沒有電影人要拍？）
當楊澄甫把太極拳推廣至全國，變成了後來的太極操，但向外宣稱「太極拳是最多人學習的武術」，根本就是個諷刺。真正習太極拳（武術）的，我相信比起全球200萬詠春習拳者要少，也許少很多。人家詠春拳可是很結實很結實的拳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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