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 李碧華
葉香岩臨床實證,怎會不明白? 八旬老母親「氣分有熱」,發高燒,大汗大渴,脈搏一天一天跳得快而洪大,病況日益嚴重,不能耽擱,再以不寒不燥的保守方劑怎管用? 必須用到「白虎」! 古人認為白虎乃鎮守西方之神獸,對應着秋天涼爽乾燥之氣,亦引喻太陽東升西落,西落即「熱盡」——秋涼也熱盡了,一掃炎暑和邪熱。 石膏就是中藥中的「白虎」,聽來毛骨悚然。
石膏入藥已有二千多年歷史了,古時術士煉丹亦有用過。石膏味辛、甘,清熱瀉火之大寒猛藥, 既名「白虎」,可想而知張牙舞爪冷酷無情,成金丹抑鴆毒?一線之差。 葉大夫不是沒用過。根據東漢末年張仲景著的《傷寒論》,使「白虎湯」:石膏、知母、甘草、粳米四味,配伍嚴密,治傷寒重病。此經典名方中,當以石膏最令他忐忑不安。一旦誤用有致命之虞。 「當年我曾毫不猶豫地處過此方,因為求醫者是陌生人啊——」 世上儘多判斷力強,手法狠準,處事從容不迫之成功人士,他們極少慌亂,手足無措, 正因「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現今葉大夫迷亂,是局中人欠「萬全之策」,憂血肉相連的至親遭引狼入室, 用不用? 用不用? 只怕風燭殘年的母親受不了,走了 —— 自幼相依為命,他對母親恭敬依順晨昏定省,是出了名的孝子。母親對他習醫懸壺,相當支持,引以為傲。 ——長到這把年紀了,母親只打過他一次。 記得那一次,葉香岩到鄉村行醫,他的轎子路經桑田,有一村婦正在採桑,他隔簾看着看着,突然着轎夫停下來,還吩咐他: 「你馬上上前,用力摟抱那村婦,別讓她跑了。」 「什麼?大夫,你要我——?」轎夫愕然:「這是非禮之事呀?」 「不要緊,一切後果由我負責。」 轎夫是個忠心耿耿的僕人,見主人一向正派備受尊敬,怎會坑害?便照辦。 他過去把桑婦緊緊抱住不放。桑婦又羞又怒,大哭大叫,破口大罵: 「這禽獸!來人呀,救命呀!」 她丈夫聞聲趕至,與轎夫扭打一團。 葉香岩見已差不多了,不慌不忙下轎,上前分開,解釋:「我是吳縣葉香岩大夫,剛才之事乃我主使,目的為治病。但目下未知結果,你們且回家去,明日我再觀效。」
丈夫聽過大名,半信半疑,但仍深深不忿:
「她哪有什麼病?若一派胡言,我們一定到官府告你主僕非禮羞辱,誓不罷休!我記住你了!」
葉香岩回去後,母親得悉此荒謬之事,轎夫也因自己苟且造次深感不妥,向老夫人請罪:
「是大夫之命,小的無奈聽從。」
母親打了葉香岩一記耳光, 怒斥:
「婦人最重名節,身體豈能任由陌生人摟抱玷污。你此舉或無端起了風波,人言可畏,引致婦人含寃受屈,甚至家變——」
葉香岩一時無語自辯,只默默承受,希望大家見到效果。他充滿自信。
翌日天剛亮,桑婦的丈夫已帶了黃雞和茶葉上門致意。他道:
「謝葉大夫救賤內一命!」
葉香岩此時回復笑容:
「我見婦人面色不對勁,知她將患痘疹,而痘疹在皮膜之下,因在大太陽底下幹活,人又火盛,故閉不能發。」
所以大夫施以巧計。
「我令轎夫上前突加摟抱,她措手不及,當然羞怒之極,又奮力掙扎,血氣通湧,預料夜裡即可全部發出,否則內火閉塞,那就危險了。」
丈夫感激不已。
老母親明白了,她對兒子道:
「我兒,為娘錯打你了——」
母子相對泫然,但又心意澄明心靈相通,怎會有怨?
「今後你儘管用自己方法行醫濟世,救人活命。你用什麼方法都有道理,娘永遠相信你的決斷,沒半點疑惑。」
這樣的全盤信任,他卻對自己疑惑:
「若是他人母,定用白虎湯……」
——葉香岩趄沉吟,逼近眉睫了。他隔壁鄰居無意中得悉苦況。
這位鄰居是個平庸的大夫,一向診治小病,成就不及葉香岩。老鄭曾經夜裡掀翻葉香岩後院的垃圾,想把藥渣子偷回去研究,但葉大夫早着先機,藥渣子全混放後再分裝,所以老鄭不得要領。
這回他正好起來到茅坑方便, 聽得葉香岩喃喃哀嘆,洞悉他難處了。
第二日早上,上門探問,還向葉母作勢望聞問切一番,拱手相告:
「令堂恙疾面赤煩渴之甚,須以『白虎湯』攻之,急用,勿誤!」
葉香岩一聽,正合自己醫理,亦是本意,只「能醫不自醫」而已,他憂慮,但對方無此心理包袱,遣方下藥果斷,他也同意:
「鄭大夫比我高明!」
馬上配了石膏、知母、甘草、粳米四味,「白虎湯」煎好讓母親服用,迅速退燒, 一劑即癒。
葉香岩始放下心頭大石。
為報答庸醫,備厚禮前往致謝,對方心知肚明,堅決不受。
葉香岩也明白,此回不關醫術,而在決斷——非親非故,才下得起狠勁。母親無恙,自己心存感激,最後送了他一副橫匾,上書:
「妙手回春
葉香岩敬贈」
最終,庸醫也不好意思懸在堂前,只留下作個紀念。這是一點自知自重, 不敢居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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