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 李碧華
夜已深，月照中庭。 月色雖明，但人心惑亂。 葉香岩已經有數晚不能入寐，想了又想，總是想不通。 「難！」 作為一位名醫，救活無數病人，好些還是兇險得命懸一線，在鬼門關徘徊，只差一步歸西， 硬是把他拉扯回到陽間。 醫館中感恩頌德的橫匾，多得放不下，逢年過節，康復者和家人送禮報答門限為穿，誠心誠意來道謝： 「葉大夫再生之恩——」 人只得一命，分明已作最壞打算，準備身後事了，得蒙大夫一服靈丹妙藥，回春還陽，當然是「再生」，難怪思之便感激流涕。
葉香岩嘆了一口氣： 「唉，我生平最束手無策，就是此刻。」 病者年邁，病熱而脈亂，似是傷寒之症。他已悉心診治，還開了方煎了藥，但幾天下來，病情仍未好轉。 病徵日顯：大熱、大渴、大汗、脈洪大。 若在過去，他一定下狠勁。但這夜，在院子中來回踱步，幾個時辰下來，沈吟難決，極度猶豫。 葉香岩大夫從來不是這樣子診症的。 清雍正年末，他十二歲已開始學習醫術，憑着天賦，博聞強記，還心意澄明決斷快速，彷彿「天醫星」降世，對此特有領悟，每聽得某地有某位名醫善治某症，就去拜師，對方不收，他一定千方百計長跪相求，一旦把醫術學到手了，便再覓良師。直到十八歲為止，已先後跟隨了十七位大夫學習。 至乾隆年間，葉大夫醫術高超成了江蘇吳縣的名人。 因為自信，也因為人家的信任，他開方從不手軟。 一經診斷，再險的方子再猛的藥也用得從容。 他最常說的話是： 「你若信我，就別懷疑。你若起疑，另覓高明。」 名醫不愧是名醫，唬得叩門求診者無言以對，奇難雜症病患更是五體投地。 ——他連砒霜也敢下。
砒石為砷礦中的砷華礦石，研製白色粉末，無臭無味，可溶於水，無沉澱物，神不知鬼不覺。性猛如貔，這古籍中的猛獸貔貅實不足喻，人們畏懼， 甚至隱名不敢直呼，以「人言」代之——即「人言可畏」。性大熱、辛、酸、劇毒。中了砒霜之毒，一個時辰內即可衰竭死亡。 病者妻子收到葉大夫開出處方，只得四字： 「砒霜二兩」 妻子手也抖了，問： 「是砒霜嗎？是二兩嗎？」 她的丈夫得了個怪病：一天要吃十幾碗飯，肚子日漸膨脹，但人卻骨瘦如柴，身體且疲憊渴睡，看過多位大夫，沒有藥能醫治。最後挺着懷胎十月似的大肚子來向葉大夫求救。 誰知只得這四字處方？再沒其他輔佐緩解？ 葉香岩千叮萬囑： 「你必須忍飢兩日，不吃不喝，然後服藥。藥必須服盡，否則沒救。」 一次過服盡？砒霜可是劇毒啊！ 妻子和家人帶着驚駭疑惑，攙扶病者回去了。 但葉大夫是名醫，他處方一定有自己心得，不敢不從。 眾人亦思慮良久，終於也信了——但只信一半，將藥量減半，予砒霜一兩。若有效，餘下一兩下回再服吧。是這樣打算的。
病者服藥後，捧腹翻騰把妻兒嚇個半死，因劇痛馬上大瀉，嘩嘩的拉出數十條六、七寸長的白色蟲子，全部已死。折騰一宵，家人急了，及後病者緩過氣來，痛苦減輕，肚子也稍為扁縮，不再狂吃一二斗米也不管飽。臉容見人色。 但他尚未痊癒。 不久，怪病又復發了。 妻子和家人忙去求醫。這回葉大夫一聽，搖頭嘆息： 「你們肯定沒有讓他把藥吃盡！」 終於也承認了： 「我們擔心藥猛，只給他砒霜一兩，沒敢給二兩。」 「病者腸胃充塞寄生蟲吸吃養分，都是這些蟲子作怪，才久醫不治，現在只給一半的毒藥，蟲子殺了一半，其餘的沒辦法除掉了。」 「為什麼？大夫，求求你，再給他砒霜如何？」 「不行了。我當初開二兩砒霜，是計算好蟲子數量來用藥。蟲子習慣吃人的食物，經了兩天飢渴，一見東西便吃。現在只滅了半數，其餘的已見同類毒效不會上當，還產生耐藥抗藥的特性，再用砒霜，蟲子不吃，毒便由人承受了。」 果真兩難：——再服藥人中砒霜毒而死；不服藥則以蟲患而死。都是死。 病者後來翹辮子了。
家屬亦不能有怨，都怪自己心腸軟，不夠狠，下不了手。 「下不了手」，此乃人性。 因為是自己親人呀。「不忍」，方才再思三思四思……若非血緣亦不親愛，才會比較強硬，義無反顧，才不致瞻前顧後，遲疑不決。關乎生死，大夫也是人，也有軟弱的一刻。 ——這令他忐忑不安，進退維谷的病者，是他八十高齡的娘親。 母親患病，身為孝子，又處事業頂峰之名醫，怎不竭盡所能精心診治？既然前面的方子又不大見功了，必須用最奏效的良藥，但良藥猛烈，又怕母親年紀大，受不了副作用…… 他忍不住痛苦地喃喃自語： 「唉！白虎湯、白虎湯……若是他人母，定用白虎湯……」 （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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