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文字江湖
文章日期:2011年7月25日
【明報專訊】近來意興蕭索,傍晚愛在城門河畔散步,尋回一些生氣。在外判清潔工被潔癖政府催逼過勞的日子,竟然踏到十來塊落葉,是稀奇事了,不禁想起一些在德國的舊事。
讀大學的小鎮哥廷根,並無什麼名勝古蹟,典型的德國古鎮,小溪流過市鎮,市政廳前有廣場、飲馬泉、舊城牆、王公塑像、大教堂、木構舊屋(Fackwerkhauser)、地窖酒館、陽台餐廳、公園、市立博物館、行人街、百貨店之類。市政廳前的提鵝少女銅像(Ganseliesel),勉強是哥廷根的標識,博士畢業生都爬上鐵籠,向籠內的銅像少女獻花及親吻的。當年在南部的旅遊城市弗萊堡(Freiburg)學完德文,北上到哥廷根求學,便覺得此鎮平凡,也許過後很久都不會憶起它的。
然而,最記得的竟然是從市中心步行到北邊的市鎮盡頭,民俗學館那段路,足足走了六年的路。街名叫菲莉蘭路,德文Friedlander Weg,紀念鄉郊的村鎮菲莉蘭Friedland,此德文名原是「太平鄉」之意,正如Freiburg是「自由城」,Gottingen是「歌德(Gote)河畔」。那段坡路直接森林,兩旁種滿法國梧桐,秋冬走過,滿地黃葉從北邊的森林滾滾捲下,連帶路旁的落葉,有五六層厚。踏在腳下,紛紛碎裂,一步幾嘆息。黃葉仍未枯萎的,柔韌反彈,落在腳面上,令人好像蛇一樣在枯葉堆滾動前行。
德國古老大學的文科,都有自己的學館,課室、教師房、圖書館、展覽廳、學生的系會及興趣班,都在一所大樓。民俗學館是灰色三層大樓,秘書處、展覽廳和圖書館在地面,地面、二樓和地窖是教室,三樓是教師室。從創立到現在,民俗館都沒什麼變動。我無事的時候,一般是開學之後的秋冬時節,便步行到民俗館的圖書館讀書。六月至九月的夏天,是不上學館的,多是借了書躲在家中讀,呼朋喚友到鎮外消暑裸泳、郊遊闖蕩,或到東歐窮鄉遊歷,好玩的事兒多。
民俗館藏書豐富,公開閱讀的是民俗學和博物學的書,秘書處秘藏的是巫術、基督教偽經、民間草藥等書。那些書類似中國的緯書偽經和江湖秘術,教授說會招惹魔鬼,必須由教授引領,在晴天的日間閱讀,我們開學時瀏覽了一回,但從未認真讀過。
看守圖書館的是一位跛足胖老頭,滿臉鬍鬚。他並非圖書館員,只是負責圖書館的讀者登記和借閱手續。偶爾為學生找贖零錢,投入影印機和飲品機內。憑他的外貌和舉止,我一直當他是退伍軍人,也許有一段驚險事蹟。該學系只有我一個華人,他很快認得我,每次都客氣地叫我Herr Chin(陳先生)。我像中學時在元朗大會堂趁午飯時間到尼克遜圖書館讀書一樣,一個一個書架地讀,偶爾窺看窗外的黃葉、積雪或鳥雀。午飯在威廉廣場的舊飯堂(Alte Mensa)食了,便登上山坡路,慢步到民俗館,讀到燈火闌珊,方才下山,在飯堂晚飯,之後到啤酒館與酒友醉談一回。用了五年時間,讀完所有藏書,好像在街上踏黃葉一樣,來來回回,新新舊舊都踏遍了。比起兒時在元朗的午間苦讀,哥廷根民俗館的讀書,最是寫意。
升讀三年班的時候,暑假過了,回校上課。莉蒲(Karola Lipp)教授說,圖書館的老朋友心臟病去世了,他家境貧寒,身後蕭條,呼籲我們在鐵箱內捐一點錢。教授說起他的生平,原來他只是鎮上的失業窮漢,教授見他可憐,便請他看守圖書館,如此而已。
[文/陳雲]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