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2日
【明報專訊】自問是個謹慎的城市觀察者,見到難得的景象,除了告知至愛親朋,都不做聲。在香港鬧市見到石牆樹、縫中草、淳樸的店、價廉物美的餐館、老實的匠人,我只會默默記住,頂多拍攝留念,不會公諸於世。到公諸於世的時候,那人那景就要消失了。
香港的商家財閥一聞到獵物便伺機撲殺,香港的官僚一見到脫法的民間美事便張牙舞爪,殺之而後快。
上次寫《中文起義》,登載過旺角上海街一老印刷店,招牌楹聯是四六成行的書法,用白色和綠色的磨砂水泥製作,手工精細。書在二〇一〇年九月出版,再去看,準備送書予店主紀念,該店已易手,面目全非。
這次要憑弔的,是旺角警署後面的一堆高粱。通菜街二百三十號前面的鐵欄下面,行人過路口之右側。二〇一〇年夏天,七八月發現的,一叢的農作物,有三四株,觀其葉與花,應是兒時種植過的高粱。
到了九月,見其結穗,更似高粱了。高粱是粗賤之物,只要土壤略有肥力和水源,隨處可種。城市鋪地的砂磚下面,有兩三厘米厚的砂土,足以種植高粱。大概旺角該處有一浪漫的城市種植人,用尖鐵鎚、鐵鑿之類,將砂磚的縫口略為打缺一角,播下高粱種子,澆水培植禾苗之後,憑香港夏日充足的雨水以及城市路面污水的養分,便可令高粱生長。假若該種植人也施一點肥,非長得茁壯不可。
說童年我種過高粱,也是誑話。我只是目睹高粱在糞堆周邊生長而已。兒時菜園側邊有一家人養白鴿,餵的飼料有粟米、高粱等,我家取其鴿糞,便一併把高粱和玉米和其他種子帶走。鴿糞的田頭特別乾硬,雨水之後,高粱發芽,竟可在堅土上紮根成長。旺角街頭的高粱種子,大概是來自後面雀鳥店售賣的飼料吧?
每次路過旺角警署後面的高粱叢,都令我雀躍一回。浪漫而放肆。然而,在二〇一〇年九月二十六日,我決定帶照相機出旺角,拍下農作物奇觀。我在特區政府工作過,心知政府必不容此類物事,儘管種這叢高粱純是出於浪漫,不得罪人,也不妨礙人。
然而,由於這個政府目中無人,眼中無物,這叢怒生的作物,只要有進入官僚的視線範圍,必遭剷除。
回歸之初,我最痛心的事,是一九九八年八月三十一日,政府將沙田城門河畔的石縫草叢和灌木林悉數剷除。城門河岸築起的水泥堤和花崗石牆以來,這些從上游畄下的草木都在生長,三十多年來與市民和雀鳥相安無事。
回歸之後,第一宗我目睹的惡政,就是剷除了這些草木。這叫「不生」之政,顯示香港特區政府的性格。為此,我寫了篇文章悼念——〈回憶河畔的芒草〉。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底,回大學途中,見到五六個工人開動肩掛式的、柴油發動的剪草機,異常殷勤地勞作,將校門的行人路側的砂磚縫隙野草一一剷除。長了春夏兩季,野草只有兩三寸高,寥寥落落,毫不顯眼。冬季缺水,會自然枯萎的了。政府連這點生機和野趣都看不過眼,都要追殺。這是我重返校園以來教書最痛心的一日。不生民、不育物之政,古人稱之為秦政。暴秦之政。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初,路過旺角街頭,那叢高粱不見了,砂磚縫留下乾枯的、無言的高粱根。砂磚之間被好事者鑿開的小洞,填滿了水泥。鐵欄之下,不漏縫隙,從此寸草不生。二〇一一年二月六日,我帶了照相機,拍攝了高粱叢的遺跡。
[文、圖 陳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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