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貨幣戰爭,如箭在弦。只要我們搞清楚美國自1970年代廢除全球金本位制度後,怎樣通過種種經濟和非經濟手段維持美元霸權,便能理解最近的發展,其實只是老美重施故技,不用大驚小怪。
美國在二戰後憑壓倒性的經濟實力,承諾以35美元兌一安士黃金的固定價值,架起了一個以美元為基石的全球固定匯率制度。到了1971年,陷入越戰泥潭的美國在經濟滑坡和黃金儲備流失的壓力下,單方面宣布取消美元與黃金的保證價,通過美元貶值減少經常帳赤字,挽救美國經濟。全球金本位制崩潰後,不少人斷言美元時代已經結束,世界將進入多種貨幣多足並立的時代。
但過了40年,美元霸權仍然屹立不倒。不少政治學者指出,沒有黃金支持的美元霸權之延續,已是一政治現象,超出了經濟學的範疇。
無論在冷戰期間或是冷戰後,美國均以大於其他資本主義國家總和的軍費維持一個全球軍事保護傘。美國不單負責歐洲、日本和主要能源出產國的防務,還保障全球重要航道暢通無阻。受美國保護的國家在進出口結算與外儲中,不由自主地使用影響力與發行國經濟實力不相稱的美元,並為此承受不低的經濟成本與風險,等於是向美國交保護費。
美元每次大轉勢都由華府主導
當然,美元享有主宰地位,並不代表它一直未曾遇上挑戰。1990年代歐洲在冷戰結束後加速整合,試圖甩開美國,自創新貨幣,便是金本位解體後美元遇到的最大衝擊。當時美國的對策是拉攏東歐國和分化德法與其他歐洲國家,為歐洲擴張和整合製造障礙。後來美國更發動伊戰推翻薩達姆,使德法以爭取聯合國取消伊拉克禁運,換取伊國將來以歐元結算石油出口的交易成為泡影,拆了歐元的一條光明前路。
美國以政治與軍事力量保住美元霸權,讓華府在過去40年大部分時間能按本國經濟需要,隨心所欲地調整美元價值。上圖清楚顯示,美元在國際貨幣市場的每次大轉勢,都是由華府單方面主導的。
1980年代初聯儲局主席Paul Volcker將利率抽高至20%以上,以對抗通脹,令美元匯價上揚。後來華府見強美元令美國經常帳惡化,又在1985年通過廣場協議令美元兌馬克與日圓大幅貶值。1990年代初弱美元令金融業吃虧,加上誕生前夕的歐元來勢洶洶,迫使克林頓政府在1995年重回強美元政策。到了2000年後美國經濟增長乏力,格林斯潘則以連串減息刺激經濟,再將美元壓低。
中國拋售美債是搬石砸腳之舉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後,美國以龐大刺激方案挽救經濟,所以極需要中國繼續買美債,幫忙填補財政赤字,並防止美元急速下滑和通脹失控。從2008年底到2009年,美國訪華的每位領袖,都忽成低聲下氣的美債推銷員,被中國官員冷待羞辱,也在所不惜。結果中國沒有離棄美債,加上歐洲經濟比美國更差,使美元成為資金避風港,令美元在這兩年不跌反升。
但中國在金融危機後繼續大手買美債,其實是出於中國要通過不斷投資美元資產以壓低人民幣兌美元匯價、刺激本國出口業復蘇的需要。今年年初有報道指中國在2009年底拋售美債,在金融市場引起了一陣恐慌。當時英國《衛報》就此事訪問我,我一反主流看法,表示中國拋售美債,是搬石砸腳之舉,所以難以成為趨勢。報道刊出後,有朋友質疑我沒有認清中國現今已強大到可以摧美帝的現實云云。但不足兩個星期,美國財政部即宣布早前引發中國拋售美債疑雲的數據有誤,經修正後的數據顯示中國不單沒有賣債,反而通過倫敦與香港等地的金融中介公司增持美債。
今年多項數據顯示,美國經濟其實沒有通脹危機,反而出現了通縮風險。在此新形勢下,美元匯價下滑、聯儲局印鈔買財政部發行的債券、中國停買甚至拋售美債,對華府來說不單不是壞事,反而成了能幫助美國平衡經常帳、提升儲蓄率、對抗通縮的好事。這解釋了為何美國在這兩個月一反自金融危機爆發後將人民幣升值議題放一旁的態度,再次動輿論機器,逼人民幣升值。他們對中國叫陣的潛台詞,路人皆見:美國希望美元貶值,不怕通脹,現在已不稀罕中國買美債了。在危機之初已有先見之明,叫大家不用擔心通脹的Paul Krugman,早前更在其《紐約時報》專欄中明言,若中國開始拋售美債,華府應立刻寄上謝卡。
就在此時,美國宣布「重返亞洲」,在朝鮮半島、南中國海甚至沖繩島鏈無風起浪,軍演鬧事。其目的看來不單是要爭奪地緣政治的主導權,而是要利用中國周邊國家在中國崛起下的不安全感,為他日要與中國在匯率問題上攤牌時累積籌碼。
北京要擺脫美元霸權,加速人民幣國際化,長遠當然有用。但現時仍未能自由兌換的人民幣要完成國際化,恐怕還有漫漫長路,遠水不能救近火。最近北京積極與其他發展中國家達成以人民幣結算貿易的協議,則可能會重複1930年代希特勒建立「帝國馬克貨幣區」(Reichsmark bloc)的凶險之路。
好戲在後頭 全世界都在看
當年德國在大衰退中為了擺脫英鎊等強勢貨幣的主導,與波蘭、希臘等周邊國家達成以馬克結算貿易的協議。這結果引發英美法等國以貿易保護主義反制。德元區內的小國,則因擔心經濟太依賴德國,暗中靠攏英法以作保險,並不斷提高輸出德國的原材料價格。最後德國在經濟上吃了大虧,德元區內部和德元區與其他經濟體的衝突與猜忌,加速升級失控,其餘的都是歷史了。
美國迫使人民幣升值,乃是重施過去40年憑政治與軍事力量操控各國幣值的故技。北京現在雖未至於黔驢技窮,但可選擇的路,實不多,要怪便只能怪為何過去10多年未有趁經濟形勢大好時將發展模式調整為內需導向,擺脫出口依賴。若北京最後能以大智慧扭轉劣勢,頂得住升值壓力,那麼這場貨幣戰,很可能成為美元霸權結束的開始。但若中國最後只能體面地投降,那麼美元霸權,便將穩定地延續多一段時間。好戲在後頭,全世界都在看。
作者是美國印第安那大學布魯明頓校區社會學系助理教授、中國政治與商務研究中心副主任
■延伸閱讀
Peter Gowan 2010. A Calculus of Power: Grand Strategy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Verso
Ho-fung Hung 2010. 「In Dollar We Trust? Plaza Accord, Iraq War, and China in the (Un)making of the Empire's Money 」 Paper presented at the conference 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global economic order,」 Chicago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Theory, University of Chicago, Dec 3-5, 2010
Milward, Alan S. 1981. 「The Reichsmark Bloc and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y.」 In G. Hirschfeld and H. Kettenacker. eds. Der Fhrerstaat. Mythos und Realitat Stuttgart: D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