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12日星期二

陳雲:講的中文與看的中文

作者 陳雲 | 三文治
 

在大陸的官方場合,隨時可以聽到這樣的中文:「中國經濟存在着各種的隱患。」比方說,溫家寶總理在國內演說,就喜歡這樣講話,而且在各詞組之間加上斷音(staccato),一句平凡的話,變得煞有介事。台下的秘書和記者原句照錄,便成了共黨中文。

在書面語,這當然是累贅,但在北方口語,仍是可以的,因為「中國」、「經濟」是主題,唸的是平音;「存在着」和「各種的」,唸的是輕音,略有對仗,而且「着」和「的」很快就帶過去了,不礙時間;「隱患」是核心信息,唸的是重音。講口語,邊想邊說,一般虛詞多於實字,但由於虛詞一般唸得輕而快,實字念得重而長,各自佔的聆聽時間不同,觀眾聽得還算清楚。(話說回來,「存在」本來是哲學語詞,不宜用在日常語言,日常講「有」就可以,甚至不須講的。)

然而書面語將口語逐字寫出來或印刷出來,就不同了,因為在視覺上,一字一格,字字相當,用眼來看,分不出輕重音,看的虛詞多於實字,妨礙傳遞信息。這是口語與書面語的不同。換了書面語,上面的一句話,當寫為「中國經濟隱患處處。」故此,學北方話可以輔助學白話文,但真的要寫起來,書面語卻是另一個系統,不能硬套,我手寫我口。

五四時代主張的我手寫我口,只是時代所需,期望用白話的書寫,減低言與文的心理隔閡,方便推動國民教育。然而即使白話,講與寫,都有章法。白話要寫得聲韻鏗鏘、文句通暢得來不着痕跡,甚至比文言更難。

此外,新文學運動的開路先鋒是新詩,新詩是唸的、朗誦的,故此虛詞多了、文句好像拖沓了,由於聲韻優美,也不覺累贅。換了是散文或公文,的的麼麼,虛詞連篇,就看不下去了。

比如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首句「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直錄口語,頗多虛詞,但卻符合詩的音律。好像是我手寫我口,其實是修飾過的白話。後面的「不必訝異」與「無須歡喜」,為了音節對仗,便用了文言,若後者寫了口語「不用歡喜」,重覆了「不」字,就死板了,不成詩了。故此,即使是用來唸的新詩、白話詩,也不真的是我手寫我口。連大老粗都知道,即使是起草餐牌和街招,也是執筆如千斤重,所謂我手寫我口,只是減低作文造句的心理障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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