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術在於虛實、聲韻、學問與人情,古人學文章,是不學而得,今人學文章,是教而不善。究其原因,在於今人不得真源,學校讀的、自己讀的,很多都是劣品。學校課文及參考資料,虛詞濫語連篇,撰寫者不學無術,自欺欺人。
以啟蒙讀本而言,古人讀的識字本《千字文》,開首四字句式,盡以實字領帶:「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 秋收冬藏……」《三字經》開首,夾有虛詞之、本、苟、相、乃、以等,以最簡短的三字結構(minimal structure),教習虛詞用法之精要:「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如是,平正的四字句,與奇險的三字句,不知不覺之間,為學子的中文句式,奠下基礎。《聲律啟蒙》則是音韻與事物相對:「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卷一.東韻)」教習欣賞自然之美。仁義不論,《千字文》、《三字經》教的是語法,《聲律啟蒙》教的是美感(文字的聲音美、大自然的景物美),文術之雙輪,得以運轉。
舊日學子入私塾,讀經典讀《論語 》,也是虛實相對,如首篇「學而」:「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前句是實字「學」與「樂」相對,後句「有朋」要與「遠方」對仗,「朋」要加虛字「有」,否則語調不協和。
中文是單音節語,即使是古漢音(例如粵語),有時也難於辨別意義,於是成語、套語便衍生出來,方便傳遞意思。此外,造句除了傳達意思之外,更必須顧及音調齊整,聽起來順耳、舒服。例如口語用普通話說,「學了也沒有用」、「學了等如白學」、「學了不管用」、「學來沒啥用」之類,文書可以用成語「學非所用」、「學無所用」,用成語,不論聽還是看,也容易看的明白。用白話,並非「我手寫我口」,白話也有其語言節奏與規律,例如下列的白話,便經過文辭修飾,有節奏有音調,講、聽和看,都很舒服:
「縱是學了,也無所用。」
「學是學了,但不管用。」
「學得辛辛苦苦,到頭來空空如也,一無用處。」
「學了又怎樣?一點用處也見不到。」
懂得句式變化,從中選句,方為文體學家(stylist)。做作家或刀筆吏,必須先要掌握文術,做得文體學家。
文字之虛實與句子之節奏,古文與白話是相通的。白話其實是介乎古文與口語之間的文體,白話一樣需要修飾,白話可以視為古文的淺易版,或口語的高深版。古文學得好,白話也一樣寫得好。口語講得自然、有力,也很容易轉為白話與文言。此中的關鍵,在於讀與聽的觀摩。舉例,今人即使有讀《四書五經》的,很多讀白話語譯的註釋本,而不是《十三經注疏》一類的歷朝注疏本。讀今日的白話語譯,無疑容易明白,卻無法讀到歷朝的文體。例如《論語》,讀明朝朱熹的註,便可以同時學到先秦的原文和明朝的文言。讀《十三經註解》之中的《禮記》,先秦的原文之外,更可以讀到漢、唐、魏晉、宋、明、清的歷朝註解,無意之中領略文風的變化。讀明朝白話小說《水滸傳》,可以讀到明朝的山東白話,但如果讀的是金聖嘆的批註本,便可以順便讀到清朝人的眉批。
中國文章的妙境,不是詩詞歌賦,而是史筆。古樸的史筆,是一切文風之基礎,古人中了進士,如翰林院做編修,學的便是史筆。史筆之大成,是漢初司馬遷的《史記》。無暇讀《史記》,可讀魏晉的《世說新語》,史筆一樣簡練。簡樸文書,南宋洪邁的《容齋隨筆》甚佳。如何將古文融入白話,論說文與抒情文如何寫,則可以讀廣東新會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學古拙的白話,可讀明人王陽明《傳習錄》。學精巧的白話,可以讀張愛玲的小說。張愛玲傳承明清白話小說和江浙戲曲,用詞與節奏甚妙,乃白話之大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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