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0日星期日

陳雲:回憶就是抗爭——史景遷與張岱《陶庵夢憶》

開卷看世界﹕回憶就是抗爭——史景遷與張岱《陶庵夢憶》

旅居德國期間,結識一台灣女子,天資聰穎,學問淵博,她贈我以書,教我師法古人之行誼,要我選一古人,為之考訂年譜,日夕比對古今做人處世之道,好使自己視野開闊,貫通古今,此所謂與古人神交之法。在春秋時代,先聖孔子以周公為師,朝思暮想,《論語.述而第七》曰﹕「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孔子說﹕「我實在衰老太甚了,已經很久無夢見周公。」這是廣東歇後語「見周公——發夢或睡覺」的古老典故。

神交古人 開展視野

聰穎女子讀的是法政科,師法對象是大明萬曆朝的宰輔張居正。我呢,告訴她的是王夫之,頗令她景仰了我一回,實則我暗地選的是張岱,這個不敢告訴她,免遭她笑,就如我隱瞞她的許多事。王夫之與張岱,同是亡國之民,所謂遺民,前者剛烈深邃,後者風流蘊藉。假若她一朝揭發,我會說,王夫之與張岱一同歆慕,猶如同時喜歡子路與曾點,都是孔門之教,一體兩面而已。

張岱留名後世,靠的是《陶庵夢憶》、《西湖尋夢》一類的憶舊散文,《夜航船》是雜學,他生平的史學巨著《石匱書》則不傳於世(內容納入谷應泰的《明史紀事本末》)。張岱是散文家也是史學家,美國史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與張岱隔世相惜,為之編修傳記,爬梳學問,撰寫《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漢譯本,二九),哀悼一代中國文人妙思雅趣,在滿洲極權統治之後淪落。時至今日,張岱的明人雅趣,只能在日本和台灣傳承。

記錄末世 繁華雅趣

史景遷之書,綜合張岱散文記述,重組文人世家的生平。張岱是仕宦世家,家業豐厚,田產及房舍無數,除了讀書作文、吟風弄月之外,可以品茗烹泉,遊藝玩樂。家中有傳承三代之戲班,令張岱可以撫琴操曲,而且在曲文之中經歷世情及鍛煉文字。《陶庵夢憶》記敘張岱冬天狩獵,帶同家僕、車馬、姬妾、弓箭、糧食到郊外,野宿寺廟,五名姬妾穿上王昭君式樣的高貴毛裘,騎馬陪侍。獵後看戲,舒展筋骨,獲獵物則攜之到友人家烹煮,把酒度夜,這是明朝一個不算顯赫的江南世族的閒適生活。世族生活之華麗精緻,中國本來是有的,今日要遙望歐洲了。

張岱在崇禎時代度過青春,快意享樂,明亡之後,感懷前朝舊事,回憶詩酒友儕之殞命與江浙風華之傷逝,憤而著作,以記憶抵抗時代逆流。《陶庵夢憶》序曰,由於要將往事錄存,流傳後世,以著述留名,令張岱的意志有如高僧的舍利子,可以抵擋劫火﹕「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不住燃燒的創作力竟令他得享八十高壽。

張岱愛煮茶,與三叔張炳芳切磋品鑑各地名茶名泉,尋求茶與泉之匹配。最得意之作,是取斑竹庵之禊泉,放置三日,去其石腥,以沸水注入寬口瓷甌,下茶葉及茉莉,待其冷,再衝以旋滾之沸湯,靜觀茶葉「有如百莖素蘭同雪濤並瀉」,叔侄將此茶稱為「蘭雪」。張岱又自養一牛,夜製奶酪,以蘭雪茶攙和,久煮之,香氣勝蘭,入口如雪腴霜膩,又以鶴觴、花露之酒蒸之。這些名稱,中國本有,今日也要到日本尋找。清初無疑是盛世,但士人委曲求存,失去氣魄,連帶風流也丟了。明朝比起宋朝,仍不算雅,《儒林外史》一開頭便嘆息洪武皇帝以八股取士之後,風雅大不如前。

史筆詩趣 文人相惜

張岱文筆,堪稱妙手。張岱通經史,家有戲班,能唱曲,而曲文又是雅俗共賞,故張岱之文,有史筆有詩趣,通俗易懂,如「湖心亭看雪」一文﹕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文中所記,不止雪景,而是人情。文人相惜,在明朝,連船家都感動。這就是中國丟失之事,是故,史景遷惜張岱,我惜張岱。

文 陳 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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