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010
【明報】一九八六年入中文大學研究院,傅柯的書買了一套,讀了十幾年。在德國修讀民俗學期間,大概是一九九三年,安德里亞斯.哈德曼老師竟然開了一個課程,研習傅柯的《詞與物》(Les Mots et les Choses﹕un arche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一個星期讀一章,用的是德文譯本,遇有疑難,也參照法文原本(一九六六)。德文本的書名用的是傅柯的原本書名,叫Die Ordnung der Dinge(《事物的秩序》)。我在書裏有很多筆記,寫這個書評的時候,本來想找書來看,然而遍尋不獲,也許離開德國的時候,贈送予友人Franz,他也於二〇〇八年初病歿。
傅柯寫的是知識史,知識的元素,所謂認識元(épistémè)如何構造出來,成為一時的規範,然後忽然遭受拋棄,來了另一規範。知識並非演進,而是斷裂的,時代之間有很多斷層和重疊。例如現代的知識關注人的自身,人成為心理學、社會學等研究對象,人成為一個科目。書名的副題,人文科學之考古,便是追溯人文科學(特別是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知識起源。由於知識生產網絡與官僚控制網絡互為表裏,彼此刺激對方衍生,人成了研究對象並非好事。這是傅柯知識權力共生論。現代知識的生產、實踐和報廢,都掌握在專家手上,凡人變得無權無力,傳統的風俗信仰和社群知識拋棄了,凡人失去了詮釋事物的自主權。
名物考 寫鄉村風物
懷緬舊風物,也是追溯舊名詞,古人謂之「名物考」,我從字面意義借用傅柯的《詞與物》,十幾年前開始寫鄉村風物懷舊和語文懷舊,記載鄉土風俗和舊式中文,然後追溯歷史變化,思考何時改換名詞,也改換世界觀。例如種蓮藕和稜角的「水田」,荒廢之後,變成後來純作保育水鳥用的「濕地」,例如官府的「手續」變成政府的「程序」。本來是簡單的語言考據,也寫了十幾年,源源不絕。
傅柯書的第一章引述的歐洲始源醫學,令我察覺中國傳統醫學的特性,印證了我去德之前寫的小書《術數批判》(一九八九)的看法。O. Crollius(1624)整理出十六種聯想模式(近感、遙感、類感、同感……),比起中國的陰陽五行、天人感應,其複雜之處,有過之而無不及。醫藥方面,中世紀的歐洲人一樣用同類相求、以形醫形的思考(similia similibus curantus)。比如說,核桃像人的腦殼,因此推論可以治頭疼,還說桃殼治頭骨的疼,桃仁治腦內的疼;紅色的昆蟲可以治血病;烏頭的種子像人眼,因此可以治眼疾。此等胡亂比附的藥方,無有療效。中世紀的德國醫生用的「放血療法」,將人體十二器官的疾病與黃道十二星宮配合,再以十二個月的節氣來指導施針放血,可謂「天人合一」的極致,不過也不見得有療效。然而,同樣也好像是聯想比附的中國針灸術和中醫藥學,到了今天依然有效,經得起現代醫學的考驗。
與歐洲的始源醫學對照之後,便理解中國醫學是以科學實證知識為基本,事後運用陰陽五行等玄學系統來組織其實證知識,以便執業者記憶和運用。現代人只看了中醫的玄學表述系統,容易誤解中醫是聯想比附,與巫術一樣。這些讀書偶得,只是與做中醫師的朋友講了,也在報紙上用雜文寫了,並無做什麼學術考究。
不是我懶惰,而是我深信,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之後,學術停滯不前,毋須做什麼學術研究了。除了懷緬一下舊詞舊物,除了做愛,無事可做。
孔恩(Thomas Kuhn)在一九六二年出版科學革命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用範式轉變(paradigm shift)的理論解釋物理學的演變史,說明自然科學(物理學)理論模式的演化如潮流一樣,並無真理,阿里士多德的力學並非不如牛頓的,只是不合潮流。傅柯在一九六六年以認識元的突變來解釋人文科學的潮流變革。兩書各自獨立,卻一併拆破了科學的真理聲稱(claim to truth),預兆人類學術之終結。天地眦爛,人心腐敗。一九七一年,美元脫離金本位制度,啟動金融資本主義。
二〇〇七年我離開官場,二〇〇九年,入了嶺南大學教書,其中一個任務是生產學術論文。我沒有想起傅柯,連他的書也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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