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0日星期日

陳雲﹕回憶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


*原載星期日明報陳雲老師寫《憂鬱的熱帶》。早前他推薦過後,我找朋友上amazon買了一本,不躲在世界的角落很難開始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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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學問和見地,必須虛心向西方尋求,特別是對現代的反省。沈括的《夢溪筆談》,徐霞客的遊記,都無文化反省。宋朝明朝的人,還未感受到時代的斷裂感,即使見到殊方異物,有珍惜之心,卻不會有孤絕、痛心或負疚的感覺。

文明人的負疚感

李維史陀(Claude Lvi-Strauss)去年以百歲高壽,靜別人世,他留下的結構人類學方法,如二元對立、異時性與並時性、深層結構之類,已是人文學科的常識。這種萬法歸宗式的治學方法,在自己身上完成某個學科的總體學問的方法,是在今日講求多元喧鬧以增加職位的學界所不能容忍的了。

學問之外,更值得懷念和繼承的,是他以平等不二之心,看待各地文化,以及歐洲文明人的深思和負疚。

我的進步,是你的退步為代價;我的富裕,以你的貧窮為代價。這是無可辯駁的真相。然而,假若進步的人,富裕的人,不具備這負疚感,承認自己的原罪,窮人只有付諸犧牲性命的暴力。十幾年前,我旅居德國時期,戲院上演一套講述非洲人千里徒步到歐洲抗議剝削的電影,廣告版上的宣傳標語,是「I am poor because you are rich」(我貧窮,因你富裕)。城鎮的人,默默在標語下走過,誰也不敢露出抗辯或不屑的眼神。認罪與寬仁,是文明教養。「仇富啊!」,「民粹啊!」這些話,只在香港有人敢講,竟也有很多人肯聽。當窮人走投無路,向你訴說﹕我貧窮,因你富裕。你低頭都來不及。

以為是新穎,其實是過時

李維史陀在一九三五年在馬賽上船,到巴西的聖保羅出任大學的社會學教席,從此展開人類學研究和民族誌寫作的生涯。《憂鬱的熱帶》(Tristes Tropiques)是他的隨筆。第二章說,「我們偉大的西方文明,創造了我們今日享受的一切珍寶,然而同時也以相應的弊病為代價。」「我們環繞世界旅行的時候,第一件看到的是,我們的污穢,投擲到人類的面上。」為了生產群眾文明,歐洲將單一作物(monoculture)的方法廣傳世界。於是,巴黎可以優雅地衰老,聖保羅卻是恆久新穎,而且一開始現代化,便是過時(out-fashioned)。過時,是所謂發展中國家模仿西方的結果。在香港,在改革後的中國大陸,無一現代之物,即使用錢買來的科技和材料比歐美還先進,都是過時。這些後進社會的高傲愚蠢的統治階層,缺乏現代人的反省和克制。這是我十幾年前撰寫保育文章的心法,來自李維史陀。在香港聽見八達通卡過機的高聲調的嘟的一聲那種管理人不屑掩飾的科技控制慾望,便知道此地的愚昧。系統再精密,也不是現代,而是過時。

文化之命,懸於一線。三十年代的阿瑪遜森林,當地一些語言只有三十多人使用,族人一死去,維繫幾千年的文化就沒有了。這些族人生活困苦,一日只吃些野果、山溪石底的蟲、幾隻鳥,西方人的一頓飯,是他們一日的食糧。儘管如此,他們日子快樂,晚上烤火煮食,夜涼了,就在篝火之旁,赤身擁抱而睡,享受野地的餘溫。森林密集,方向莫辨,族人能夠用肉眼在白天看見天上的星辰,用以定位。族人的首領即使有些是世襲,但必須是慷慨之士,「權力來自民眾認同,首領是以慷慨之心來衡量的」。一五六年,蒙田在筆記寫過,航海家帶來三名巴西族人來到法國的Rouen市。蒙田問,做首領的,有何特權。當中一名族人正是首領,他回答﹕「作戰之時,走在最前。」四百年後,李維史陀到了巴西,證實了所言非虛。

尊貴野人與水泥地面

回歐洲的路上,路過印度考察,當年的等級社會依然嚴密。種姓制度,人分五級,外人以為不公義,他卻看出職業保障來。這社會的窮人都很快樂。他住在貴族家中,發現出門之前,他是無法拒絕僕人的服侍的。他們的手和毛巾並不乾淨。貴族必須特定請某家族去掃地、剃頭和掏糞之類。貴族沒有僱用其他人的自由,也不能拒絕服務。不只窮人無自由,連有錢人都無自由。賤民出生便是奴僕,但世襲的貴族也無法解僱奴僕。這是奴僕制度可以維繫下去的原因。李維史陀參觀印度的監獄,地板、、飯桌、廁坑,一切盡可能都是水泥造的,用大水喉沖洗。他的評語是﹕人簡化為一條消化管道,這是現代管理。看了香港各處空地和公園不斷增生的水泥地面,這評語正合時。

新石器時代最有創造力

末二的一章,他說人類最有創意的時代是新石器時代,所有生存需要的技術都發明了。後來的文字,卻是不必要的發明。當然,新石器時代沒什麼醫學知識,但疫病淘洗了人口,維持生態平衡。有了醫藥和衛生知識,人類可以大量繁衍,但死亡卻以更為殘忍的方法轉移了,例如飢荒和滅族戰爭。或者如今日的現象,只有少數人活得像個人,其餘活得像機器。「人」口沒有增長。掃平窮人的差異,令窮人變成物件,以品質交換數量(exchanging quality for quantity),就是現代文明。現代的官方教育,就是要令窮人變成識字文盲,維持社會的識字率低於百分之五,猶如中世紀。這些體會,我都要感激李維史陀這本書,在二十五年前讀的。

我讀的是英文版。在大學副修法文,但幾年之後,技窮了。我的法文腔調如巴黎人,但法文句法之精妙,筆走龍蛇,是我無法掌握的。領教過了,這也是我寫文章不敢多用虛詞造長句的原因。

文 陳 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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